第76章 76._冬夜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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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76.

  迟雪六十一岁那年,为解凛张罗六十岁的酒宴,请来了邻里街坊好几大桌人。

  彼时时韫已然回国,在北城一家三甲医院做外科医生旁人三四十岁才企求得到的机会,她二十八岁已经得到,亦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只是请假却实在是件难事。她因此连去年过年期间,从除夕到初五,也都几乎全在医院度过。

  这次还是提前了两个月和院里申请,才终于拿到了难得的一周假期。

  等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沈家村,迟雪已在村口等候多时。

  见她手里大包小包,聊着天的空隙,已顺手接过所有行李,一手拖箱,一手拎包,她抢都抢不过来,最后只得这么“两手空空”、一路走到自家的小院。

  也是走进里头一看,才知今天为什么父亲竟没有过来接她原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倚在躺椅上睡着。家里养的狸花猫窝在他脚边,也睡得很香。

  迟雪不忍吵醒他,因此拉着女儿、脚步悄悄。

  于是解凛便就这样,在冬日的阳光底下睡了个好觉,一直睡到晚餐前夕,被菜香勾起馋虫,这才慢吞吞睁开眼睛。

  女儿在他旁边看书。

  想也知道,八成是被她妈妈赶出来的,笨手笨脚,又不会做菜。

  见他醒来,时韫笑着扭头,说爸,看你睡得好,都不忍心吵醒你。

  “”

  他看着她的笑容,不知想起什么,却有一瞬的愣神。

  末了,还是迟雪从厨房探头出来,喊父女两人吃饭,他这才回过神,在时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家人吃着饭,席间迟雪问及女儿的男友怎么没来,时韫只推说是工作太忙,说宋家的那个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他们一群儿孙只好轮流去照顾,过年期间正好轮到宋引杰,也就没让他跟来。

  解凛却似慢了一拍,有些惊异,说“宋引杰”

  “嗯。”

  “他追你,我倒是听你妈妈提起过,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就上个礼拜,他在我医院门口撒第六回花了,”时韫无奈地揉揉太阳穴,“我想着,他能做到这地步,也的确够给我面子了,就在一起试试吧不在一起试试,他也不知道我们有多不合适。”

  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

  迟雪听得失笑,侧头去看解凛。

  两夫妻无奈地对视一眼,却终究都没说什么。

  毕竟。

  时韫长得像妈,性格脾气却像她爸,是如出一辙的一根筋到底。

  而只要能走出去,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比永远只在画地为牢的圈里过活要好。

  他们谁都不再提及当年时韫匆匆回国时的撕心裂肺。

  正如他们也不会再一遍又一遍地向时韫解释,当年为什么配合怀远撒谎,为什么把他提前拍好的视频当做“现在时”来欺骗她他还活着,为什么让叶氏迟迟不发讣告、只等到她顺利毕业,才宣告他的离开。

  说到底,只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曾那么恳切地想要保护她的人生免于惊苦。

  但命运总是如此。

  难免会有遗憾。

  那天晚上,时韫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在学校门口等着梁怀远来接她回家。

  一路上,她如旧在他面前吹牛“画饼”,说以后会成为超级伟大的医生,把所有让人痛苦的病都治好,而他只是听她说,不反驳也不否认,话到末了,才忽然微笑。

  是很温柔又很欣慰的笑。

  他说“我会努力等那一天的。”

  “哥,是你说的。”

  “嗯。”

  “你要是在我成为大医生之前就那个了,那我就不当医生了。”

  “半途而废”

  “倒也不是”

  她急忙否认。

  可想了半天,最后也只是小声地、有些苦恼地补充“因为因为如果我真的成了那么厉害的医生,治好很多病人,但是唯独来不及治好你,我会觉得很不平衡呀。真的很不公平。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做医生,却救不了我最想治好的人呢”

  她在他面前,胡言乱语很多,妄语不少。

  可原来他每一句都记住。

  所以,才会在意识到死亡已经到不可逆地步,心脏衰竭令他不住吐血、无法正常呼吸之后,从容地安排好了一切,与所有可以告别的人告别,而唯独选择了对她沉默和隐瞒又或许,在他心里,他们机场分别的那一面,那沉默的一眼,那句“再见”,就是唯一的告别

  因他绝不能成为她人生路上的阻碍。

  不能成为她梦想折断尾翼的那份外力。

  哪怕是以爱的名义,也绝不可以。

  时韫在毕业典礼后匆忙回国,急于确认官网讣告消息的真假,甚至几次致电叶氏的工作人员,语气凶狠地要求他们不得传播虚假消息。

  但所有的坚强,在她赶到沈家村,看到同样泪眼涟涟等待她的母亲时,都终于溃不成军。

  她只是来来回回地问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怎么能瞒着我呢”

  她已经从父母的态度里知道了自己想问的答案,却始终拒绝去看他的墓碑,拒绝承认他的死亡,直到解凛沉默着坐在痛哭的她身旁,许久又许久,他交给她一封信。

  黄色的信封已然有些卷边,但封口依然完整。

  时韫却难得与父亲僵持,不愿意伸手接过。

  末了,解凛索性拉过她的手,将信封放在了她的手里。

  “你哥哥很疼你。”

  他说“但是时韫,这世界上的很多事,往往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他只是比你更早地清楚了这一点。”

  “”

  “他是你哥哥。”

  “”

  “时韫,一开始是,到最后也会是。你明白吗”

  他毕竟是做过警察的人。

  从小到大,无法认清脸,就习惯于靠肢体动作和习惯来辨别人、乃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也因此,尽管迟雪对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无所察觉。

  但他又怎么可能对女儿的心情一无所知

  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

  他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底线。

  如果故事越过那条线而无所控地发展下去,指向“引狼入室”又或是“农夫与蛇”的结局。难保他不会出面,亲自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发展。

  只是在此之前。

  这一封信,那天竹林里的深深鞠躬。

  梁怀远已经给了他确切的回答。

  所以此刻,他亦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便起身拉着满脸惊愕的妻子离开,给她留下了只属于她的空间。

  而时韫在颤抖的痛哭中读完了那封信,把那封信按在心头。

  起初她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哭。

  到后来,那哭声却变成嚎啕,变成毫无美感毫无章法的哭喊

  任山林之间,惊起飞鸟。

  泪湿衣襟,悔恨如江河。

  时韫

  我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已经毕业,也许已经成为一名医生,恭喜你,你完成了自己人生志愿的第一步。只是距离“最伟大”三个字,未来也许还有很长很艰辛的路要走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但很遗憾,这段路,我也许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已经通过律师公证,会在我死后过到你名下。

  我想你毕业后,很快应该就会有律师联系你。不要耍小性子拒绝,不要为难律师,收下吧。

  很抱歉,那个晚上我说了不够谨慎的话,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解释,但是,我想,如果真的要解释清楚,就不得不否认。可全盘否认也无法让它成为纯粹的真话我从不知道我的语文竟然学得这么差,所以才词不达意,但你会懂的。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时韫。

  这世上,父母之爱,男女之情,朋友之谊,每一样都弥足珍贵。但在这些感情之外,一定还有更独特的,深刻的羁绊和感情。也许那不是你想要的,但是,我们之间,那段羁绊始终都在。

  我不在你身边,但还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蚂蚁,海里的游鱼,海上的飞鸟,用另一种方式陪伴你。

  我知道你性子急,但这一次,一定不必着急来见我。

  你知道吗我从前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变老,活到八十岁。

  而现在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愿望,是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哥哥一定都能一眼认出你。

  所以,不要着急,慢慢地,好好地活吧。

  怀远

  绝笔

  解凛的生日就在年关附近。

  过了生日又过年,邻里街坊都来送礼。

  是以过完年,不说腊肉香肠挂满墙,连后院的鸡仔都被喂肥不少。

  住惯了大城市的时韫却哪里见过这场面

  院子里天天都是打牙祭的街坊和熊孩子,一开始她还十足不习惯,被吵醒起床就生闷气是到后来,才慢慢品出淳朴的兴味来,和小朋友都打成一片。

  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天天带着一群小孩漫山遍野跑,钓鱼捉鸟玩了个遍。

  直到院里频频电话来催,说七天假期已经到头,她不胜其烦,这才收拾好行李动身。

  临别前,迟雪还不放心,又不知从哪找出来个大行李箱来,给她装了满满一箱子的腊肉和特产,连自家种的菜也拾缀过来。时韫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手里还提着附近邻居给的“临别礼物”,在次日早晨踏上归程。

  她不知道。

  其实迟雪和解凛坐在村口的小巴站前,还默默目送了她很久,很久。

  迟雪的眼圈红透。

  就这样读懂了当年老迟在火车站拉着她的手迟迟不松、满眼是泪的心情。

  这一生,不过是从不回头的人变成目送的人,直到不回头的人无处回头,目送的人不再目送。

  一甲子的时光,也不过如此幽幽逝去。

  那天晚上她抱着自家的狸花猫,坐在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解凛洗完碗,见她还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于是端了杯热茶过来给她暖手。

  两夫妻并肩坐在积了一指厚雪的院里。

  雪已停了,寒风却瑟瑟,他给他披上衣服。

  迟雪却突然问他“解凛,你说来年开春,我们在院子里种一株玉兰怎么样总觉得现在院子有点太空。”

  “我吧有点怀念了。突然有点怀念。”

  她说“我想,这一辈子怎么就过得那么快呢我总觉得,我好像还是十几岁一样,一直都在十几岁,好像一抬头,喏你就在那个玉兰树上头,像这样,抱着猫,然后对我说”

  让开一下。

  猫偷溜上来了,结果不敢下去,我得抱着它。

  她还能想起那个满脸是汗、困窘却不掩眉眼清俊的少年。

  想起他校服衬衫上被浸润的玉兰花香,他走过她身边,目不斜视,她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他。

  那一眼的背影。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她记了那么多年。

  解凛却疑惑“什么玉兰花猫那个时候的猫吗”

  他果然不记得那次滑稽的初遇了。

  所以啊。

  “算了,还是现在好。”

  她久久地看着他,突然又笑“那个时候,你永远只看我一秒钟就一秒,然后你就不看了,你就挪开眼睛我都常常觉得很受伤,你知道吗”

  “当时心里总想,难道我就那么不好看吗为什么都不愿意认真看看我,打量我一下呢其实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高中毕业之后不久,我就拿着攒了好久的钱去做近视手术了。”

  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弄巧成拙吧。

  毕竟,那时的她又哪里能想到,正是因为摘下眼镜,反而摘下了他辨认她的最直接证据之一。

  命运总是这么爱捉弄人。

  但还好如今,他终究是这样坐在她身边了。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过你不好看。”

  他说。

  “知道、知道”

  而她笑着倚在他肩上,又调侃说“如果觉得我不好看,就不会娶我了吧”

  “不好看也会娶你。”

  “你真的觉得我不好看”

  “不是。”

  但,怎么好看也不是,不好看也不是

  二十五岁难倒他的问题,六十岁还能难住他。

  解凛眉头紧蹙,默默低头思考最优解。

  “为老不尊”的阿雪,却在此刻默默侧过头来,轻轻亲了他一下。

  “算了。”

  她说。

  “现在想想,其实有什么好纠结的反正无论多好看的人,老了以后也会变得不那么好看。你好看的,不好看的样子我都看过了。但,你变老了我也还是爱你,解凛。同样的,我想你也这么爱我吧。”

  她是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一点。

  所以才能够撑过最难熬最无助的那段时光,所以这三十年来,无论什么境况,无论怎样田地,她都坚定牵着他的手。

  “解凛啊。”

  所以,她只是说“三十年都走过来了,再陪我三十年吧。等玉兰花开出花,等老猫生出小猫,等时韫结婚,等好多个未了的心愿都完成,那个时候,我们再走。”

  “嗯。”

  “嗓子眼吊着的那口气,”她说,“不要松啊。”

  于是,亦在这年开春。

  他们果真在院中种下了一株玉兰花苗,悉心培育。

  而那树苗年年长高,从小腿高,长到半人高,逾三年,已长得快要伸出院墙去。

  邻家的小孩也在这期间不知不觉间长成大孩子,时常翻墙来摘花,偷送给心仪的女孩。

  次数一多,却被父母抓住,被揪着衣领领过来道歉。

  迟雪那时正趁着中午太阳好,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绣十字绣。

  见小孩儿一脸凄凄惨惨戚戚,从前多俊俏的孩子、被打得鼻涕眼泪糊满脸,当即心疼地站起身来、给他擦擦脸。

  “这有什么的嘛”

  嘴里不忘咕哝着“干嘛打他呢”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么小就会偷东西了我看就该把他腿打折了,这不学好的东西”

  农家的教育方式野蛮,说着便满院子找棍子。

  迟雪只得把孩子往身后护,又给一旁砍柴的解凛使眼色,示意他藏起来刀啊棍子什么的,嘴里赔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不如这样,”她说,“我正好想做点玉兰花糕,但我们夫妻俩这把年纪,也不好爬树、摇下来又觉得脏。这样,让孩子帮忙摘点花给我,我做了糕点,也好给大家都送点吃,一举两得呀”

  一边抹眼泪一边摘花的小少年,或许许多年后,仍然不会忘记甜滋滋又泛着清香的玉兰花饼味道。

  迟雪揉揉他脑袋,趁着来帮忙的邻居不注意,还偷偷另外多塞了几个给小孩。

  又轻声在他耳边说“回头送给你喜欢的小姑娘吃去。”

  男孩满脸通红地抬起头看她。

  她却难得顽皮地冲人眨眨眼。

  从此后每年,到了玉兰花开的季节,那男孩总过来院子里帮忙摘花。这么一摘,就摘了整整又三年,而时韫在这第三年的夏天结婚,最终还是嫁给了年少时便暗恋她、后来又挖空心思追了她整整近十年的宋引杰。

  两夫妻因此时隔多年离开村庄、回到故乡。

  迟雪把玉兰花饼做成喜饼,带去给时韫吃,从前的小姑娘、如今的大医生,低头吃着吃着,却突然泪湿眼睫。

  迟雪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不舍得爸妈。

  又说傻孩子,不管你嫁给任何人,哪怕以后也做了妈妈、奶奶,在妈妈的心里,你永远还是坏脾气一大堆的小女孩。

  她从不会因为时韫长大、或成为他人的妻子,就勒令女孩改掉自己过去的种种脾气。

  她只是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如果你未来觉得受委屈,爸爸妈妈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所以不要哭,”迟雪说,“既然已经有了选择,就不要拿眼泪来当答案。时韫,妈妈知道,你心里是什么都明白的。”

  而时韫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含着泪,又竭力忍住落泪,在结婚的前夜,吃完了一整盒的玉兰花饼。

  那一年,解时韫三十四岁。

  而解凛亦几乎奇迹般地活到了六十六岁。

  院中的玉兰花年年花开,年年结果,年年凋零殆尽,等待新的一年再焕发生机。

  可人不如树,却从没有“再少时”。

  解凛在六十七岁这一年,第一次劈柴时看花眼,柴刀不偏不倚落在脚边,险些划去了半根脚趾。虽没太伤到筋骨,却仍然血流不止,他因此被迟雪要求、在床上休息了小两个月。

  怕他不安分,甚至连从前捡柴担水的重活,她也一并担下。

  而白天里闲着无事的时候,就一边陪他,一边在床边绣新的十字绣打发时间。

  只是,那句老土的“家和万事兴”才綉到“万”字,不小心、她手里的银针竟戳破了手。

  解凛见状,忙要下床去给她拿创可贴,她却浑不在意地拦住他,只说嘴里含下就可以止血。

  但血虽止住,仍不免感慨,说是最近好像犯了血光之灾,怎么不是这个流血就是那个流血。

  第二天,她因此还和邻居大姐结伴,跑去几公里外的小庙求了个平安符,回来后便虔诚地挂在了解凛的脖子上。

  “怎么不给自己求一个”

  解凛却只问她。

  说话间,便要把平安符取下给她。

  “诶别弄它,好好戴着。”

  迟雪却又再次拦住他。

  半晌,一本正经地强调“做人不能太贪心嘛,哪能个个都平安,我想,还是你平安一点好,你平安,我就不会有大事别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求过来的,解凛,你别取一下就弄断了。”

  他们其实都清楚。

  平安符挂在他的脖子上。

  实际上,却只是为她求一份心安。

  就这样,从深秋又到寒冬

  后来,好像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吧。

  头天临睡前,迟雪随口抱怨了一句最近太冷,大冬天捡柴捡得她手都快冻僵;担水也是,一路下来水没有多少,晃都晃没了,要解凛给她传授传授经验。

  解凛却只用被子把她裹得更紧些,说睡觉吧,不要想这些。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发抖。

  迟雪以为是冷成这样,又把自己的被子推给他,也把他盖得更严实。

  两夫妻在一床被子底下相偎而眠。

  睡到半夜。

  估摸才一两点的样子,迟雪却被旁边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惊动。

  睡意朦胧间,她小声问他怎么起来了。

  解凛却没回答,只用在被子里捂暖的大手摸摸她额头,之后是脸颊。

  孩子气得很。

  她心想。

  冬天里却实在是怕冷又犯困,她很快又睡过去,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亮得过分那种亮。

  她摸过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这天竟睡到了九点多才起床,当即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下干什么都来不及了,便又随手推推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上床来的解凛,说怎么都不叫我起床。

  解凛面向床内侧睡着,没有说话。

  她想着他也许是昨晚上失眠,这会儿得补补觉才好,便也没有吵他,兀自换了衣服鞋下床。

  走到厨房才发现不对劲

  柴火灶旁,原本空落的柴垛,不知何时堆得满满当当,一捆又一捆的柴,如一夜凭空变出来的“惊喜”。

  她愣了半天,随即打开水缸,发现里面也已然装满到了再加一瓢就要溢出来的程度。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原来半夜不睡不是失眠,而是去做“仙鹤姑娘”了。

  她一时失笑。

  却连做早饭时心里都带着莫名的甜蜜,磨磨蹭蹭,拖到快吃中饭,见解凛还没有起床,这才去卧室试图叫醒他。

  “解凛。”

  她戳戳他肩膀。

  声音放轻,是老夫老妻之间许久没有的小心翼翼。

  她喊他“起床了,这么大了还赖床啊”

  “再不起床饭都凉了”

  “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冬笋排骨汤,你得喝完啊。”

  “怎么都不理我的解凛”

  她把他翻过身来。

  许久,手指却突然开始颤抖

  在摸到他僵硬过分的手臂过后。

  在摸到他失去温度的脸颊过后。

  她放弃了就近的手腕脉搏,而跪在床边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可那声音如此空寂空寂得如生生剜走了她的心。

  她不知所措,唯有低头,低头去看他的手,甚至还残留着前夜被寒风吹冻的红肿,肿得像两只馒头包。她看了好久。

  起先觉得好笑。

  可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却又落下来。

  “解凛。”

  她说“我哪里用得完啊你又忘了。”

  你又忘了。

  我那时说过的。

  你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但是,解凛,你要走的话,一定把我也带去。

  你不在了,我又哪来的多余的时光,去用尽那些柴禾

  解时韫在许多年前的冬天,失去了哥哥。

  又在这年冬天,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在睡梦中溘然长逝,而母亲,在为父亲守灵的当夜,也追随而去。

  他们给她留下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却果然如当年母亲教她放风筝时所说的,谁都无法陪她走到最后。

  她整理遗物时,发现了母亲曾拍给她看的那副“家和万事兴”,发现刚刚绣到结尾处,“兴”字的最后一点却似永缺,再也加不上去。

  这代代传承,百岁千秋的漫长岁月。

  她们原都不过是为一次又一次地送别那些最重要的人。

  少时她不懂母亲,为何会在外公的葬礼上哭到无力站起。直到这一日,她也同样悲伤到无法自抑,几度晕厥闭上眼,梦里是少年时的欢声笑语,孩童意气,父母尚在,仍有归途;睁开眼时,却仍然还要面对这荒凉孤独的一生。

  每年都寄给她的腊肉和毛衣,从此再不会有了。

  每年都等候她回家过年拜年的、到路口来接她的父母亲,再不会有了。

  她闭门不出数日。

  情况稍好转后,便又开始守孝,穿白衣,吃素因此还和婆家人几度争吵。

  丈夫在婆婆面前偏帮她,但回到家,也忍不住小声试探,说一直吃素,也许会影响身体,说他们已经三十四五,再不要孩子会不会来不及。

  她却无力再回应什么,只关上房门,也把一切的喧嚣都关在门外。

  到深夜。

  丈夫却还是热了牛奶,又悄悄送进门来。

  他坐在床边,沉默良久,末了拍拍她肩,说“如果不想生,就不生吧。时韫,我能娶到你,这一生已经很满足。”

  她沉默,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一副抗拒的姿态。

  男人却还迟迟不走,只如哄孩子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直到她都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却晃神原来这就是要陪她过下半辈子的人这个人,从此以后,三十年,四十年,是要睡在她身边,陪她走完半生的人。她的余生,不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吗

  “宋引杰。”

  于是她突然叫他的名字。

  也是平生第一次,突然对他有了好奇,她问他“你为什么对我好”

  “”

  “你当初为什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

  听起来像是自己都怀疑自己似的。

  他却根本没有多犹豫或思考,仿佛那个答案已藏在心里许多年,随时随地都可以说出口。

  他说“因为你是解时韫啊。”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你扎着高马尾,脸雪白雪白,嘴唇却很红,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神态却骄傲得像只黑天鹅你那么骄傲,不愿意多看任何人一眼,但那一次考试,我考了第一名,刚刚好高过你一分。”

  她于是满世界寻找着那个“不识相”的人。

  找来找去,最后停在他的桌前,泄愤似的拍拍他桌子。

  你叫宋引杰

  啊你别这个表情,我又不是来寻仇的就是力气大一点嘛。

  我叫解时韫这次的年级第二,认识一下啊,年级第一。

  骄傲的公主低下头颅。

  却仍然似俯视着他。

  而他被笼罩在那样的目光之中。

  至此余生,都在追逐着那个眼神。亦步亦趋,由始至终。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卑微的海底捞月。

  “但,月亮永远是月亮,在天上,在水里,或是在我手心,永远都是只此一个的月亮。”

  宋引杰说。

  “我会永远尊重你,爱护你时韫,所以,你不要再把我当作一个侵略者,也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就好,好不好”

  解时韫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只等到男人终于离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这才半撑起身来,捧起床头柜上那杯已然冷透的牛奶,一口一口,小口地啜饮着。

  她走到窗边。

  大雪已落了整夜,窗外漫天飞雪,银装素裹。

  她打开窗,伸出手去,想碰碰那破碎的雪花。

  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只蝴蝶,却扑闪着翅膀,默默栖在了她指尖。

  千秋雪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个番外是如果冬夜不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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